①學校計劃砍些竹木,將草房頂的朽料換下來。
②到了行動的前一天。將近下課,我說:“咱們班負責二百三十根料,今天就分好組,爭取一上午砍好?!焙鋈挥袑W生問:“回來可是要作文?不如先說題目,我們今天就寫好。”我說:“活動還沒有,你就能寫出來,肯定是抄?!蓖醺M蝗煌?,隱隱有些笑意,說:“定了題目,我今天就能寫,而且絕對不是抄。信不信?”“我不信!”大家笑起來。王福舉起手說:“好,我打下賭!”我說“王福,你賭什么?”學生們紛紛說要我的鋼筆,要我的字典。王福聽到字典,大叫一聲:“老師,要字典。”
③我的字典早已成為班上的圣物,學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,已經出山去縣里購買,縣里竟沒有,于是這本宇典愈加神圣。我毎次上課,必將它放在講桌上,成為鎮(zhèn)物。王福常常借去翻看,會突然問我一些字,我當然不能全答出,王福就輕輕嘆一口氣,說:“這是老師的老師?!蔽覍⒆值溥f給班長保管。王福把雙手在胸前抹一抹,慢慢地說:“但有一個條件,料要到我們三隊去砍。”我說:“可以。明天的勞動,大家作證,過程有與你寫的不符的,就算你輸?!蓖醺2⒉恍箽猓f:“好,明天我在隊里等大家。
④第二天一早,我集合了其他隊來的學生,向三隊走去。在山路上走,露水很大。學生們都赤著腳,沾了水,于是拍出響聲,好像是一隊鼓掌而行的隊伍。大家都很高興,說王福真傻,一致要做證明,不讓他把老師的字典騙了去。
⑤走了近一個鐘頭,到了三隊進山溝的口上。遠遠望見王福慢慢地彎下腰,抬起一根長竹放在肩上,一晃一晃地向我們過來,將肩一斜,長竹落在地下,我這才發(fā)現路旁草里已有幾十根長竹。王福笑嘻嘻地看著我,說:“我贏了。”我說:“還沒開始呢,怎么你就嬴了?”王福擦了一把臉上的水,頭發(fā)濕濕地貼在頭皮上,衣褲無一處干,也都濕濕地貼在身上,顏色很深。說:“走,我?guī)銈冞M溝,大家做個見證?!?br />
⑥山中濕氣漫延開,漸漸升高成為云霧,太陽白白地現出一個圓圈。林中的露水在葉上聚合,滴落下來,星星點點,多了,如在下雨。忽然,只見一面山坡上散亂地倒著百多棵長竹,一個人在用刀清理枝權,手起刀落。那人是王七桶。“老王,搞什么名堂?”王七桶向我點頭,又指指坡上的長竹。王福走到前面,笑瞇瞇地說:“我和我爹,昨咋天晚上八點開始上山砍料,砍夠了二百三十棵,抬出去幾十棵,就去寫作文,半夜以前寫好,現在在家里放著,有知青作證?!蓖醺?匆豢窗嚅L,說:“你做公證吧。宇典?!蓖醺:鋈恍邼饋?,聲音低下去,有些顫,“我贏了?!?br />
⑦我呆了,看看王福,看看王七桶。學生們看著百多根長竹,又看看我。我說:“好。王卻心里明白過來,不知怎么對王福表示。
⑧王福看著班長。班長望望我,慢慢從挎包里取出一個紙包,走過去,遞到王福手上。王福看看我,我嘆了一口氣,說:“王福,這字典是我送你的,不是你贏的?!蓖醺<绷?,說:“我把作文拿來?!蔽艺f:“不消了。我們說好是你咋天寫今天的勞動,你雖然作文是昨天寫的,但勞動也是昨天的。記錄一件事,永遠在事后,這個道理是扳不動的。你是極認真的孩子,并且為班上做了這么多事,我就把字典送給你吧?!睂W生們都不說話,王福慢慢把紙包打開,字典露出來。忽然王福極快地將紙包包好,一下塞到班長手里,抬眼望我,說:“我輸了。我不要。我要—一我要把字典抄下來。每天抄,五萬字,一天抄一百,五百天。我們抄書,抄了八年呢?!?br />
⑨我想了很久,說:“抄吧?!?br />
(節(jié)選自阿城《孩子王》,有刪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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