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浙江的感興
王佐良
我很想追懷自己在浙江的童年,卻只記起了一些片段:隨著母親去一個廟里看初期的電影,去曹娥江頭看潮水,隨著小舅舅到河蚌頭石橋邊的館子里吃餛飩,那樣好吃的餛飩,后來似乎再也沒有吃過。如此等等,連不起來,而且越來越模糊了。
于是我懷疑自己是否配稱浙江人。
這一次到杭州,住在西湖旁邊,又有幸去了紹興,看到魯迅故居,還在成亨酒店里喝了加飯酒,并且站在門外吃了一串油豆腐,上年涂了厚厚一層辣醬,吃著吃著,心里感到不管配不配,我是喜歡這鄉(xiāng)土的。
這里主要的色澤是黑與白,黑的瓦頂,白的粉墻,沖洗得發(fā)白的石板路,連木柱子也是黑的,嚴(yán)謹(jǐn)、素凈。然而空間是龐大的,人有足夠的地方可以移動,物件也是厚實(shí)可靠的,像那件大大的廚房里的那口大大的腌菜缸,在樸質(zhì)的生活里有溫厚的人情,正如那三味書屋里,既有嚴(yán)厲老師的戒尺,又有那頑皮學(xué)童的小小樂園,在門前的石板路下則是潺潺的流水。水是浙江靈秀所在,是音樂,是想象力。
在魯迅的藝術(shù)素描里不是也有這樣的黑泥、白石和綠水的配合么?多么樸質(zhì),又彌漫著多大的溫情!你看他用筆何等經(jīng)濟(jì),總是短短幾句話就勾畫出一個實(shí)實(shí)在在的人生處境,而同時他又總是把這處境放在一片抒情的氣氛之內(nèi)。他是最嚴(yán)格的,又是最溫情的,這就使得他最平常的敘述也帶有余音。富有感染力——他的閏土成了我們一切人記憶中的童年好友。他的烏篷船成為我們每個人夢里的航船,他的憂郁、憤怒和向往也成為幾代讀者難以排遣的感情。
看著紹興的街道、店鋪和水鄉(xiāng)景色,我以為我對這位大作家多一點(diǎn)了解了。
回到杭州,又是另一番景色,1981年我第一次來,忙于游覽名勝,但也抽時間陪一位老友去追尋他年少時代的蹤跡。走了一個舊的市區(qū),像是有一家過去很有名的布鞋店,那里依然賣著素凈而又雅致的黑面白底的舒服鞋。接著進(jìn)入一家咸肉店,面前是一條長長的洗得白白的木柜臺,上面擺著十幾塊干干凈凈的咸肉,隨你挑選。這鋪?zhàn)拥呐f式建筑有高的屋頂,店堂里空空蕩蕩的,沒有現(xiàn)代肉店那種血淋淋的屠場味道,人們從容選肉。大刀切下去,一段醇厚的咸肉香隨之而起。
這次重來,我很想再出去看看那些猶有南宋遺風(fēng)的街道和店鋪,卻始終不得空兒,只在汽車?yán)锎掖铱戳艘幌轮行膮^(qū)的主要街道,在我游歷過的城市里,我總覺得杭州是最富于中國人情味的,即使車站旁邊的鬧市也鬧而不亂,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卻不擁擠,同時有一些老鋪?zhàn)永献痔栠€以傳統(tǒng)的禮貌待客。
杭州難分市區(qū)與郊外,環(huán)湖的大道既是鬧市,又因西湖在旁而似乎把紅塵洗滌了。任何風(fēng)塵仆仆的遠(yuǎn)來人也是一見湖光白色而頓時感到清爽。
在陽光下,西湖是明媚的,但更多的時候顯得清幽,這次因?yàn)榫妥≡诤渡?,朝朝夕夕散步湖畔,總是把湖的各種面容看了一個真切,清晨薄霧下,黃昏夕照里,湖的表情是不同的,沉沉夜色下列只見遠(yuǎn)岸的燈火蕩漾在黑黑的湖水里,千變?nèi)f化,沒有太濃太艷的時候,而是素描淡妝,以天然而不是人工勝。
在湖岸散步的時候,抬起頭來,看到了環(huán)湖的群山在天邊聳起,也是淡淡的那抹青色。
然而它們都引人遐想。給了西湖以厚度和重量。沒有人能把西湖看得輕飄飄的,它是有性格的,從而我也看到了浙江的另一面:水固然使它靈秀,山卻給予它骨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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